线上教培日益火爆，但消费者投诉引起的纠纷不在少数。长江日报记者近日调查发现，有的线上教培机构隐藏消费陷阱，如承诺包过、约定仲裁、搬家失联致学员维权困难重重。
承诺包过
2022年初，咸宁市通城县一中校医朱美盛取得执业助理医师执业证，按照相关规定，朱美盛5年后方可报考中级执业医师资格证。
网上一则招生广告引起了朱美盛的兴趣。武汉预见教育一名招生人员称，当年取得助理医师执业证当年可以再考中级，只要缴纳一笔费用就可以报名参加考试，而且“包过”。
朱美盛知道，按照相关规定，报考执业医师资格证要大专毕业满3年，而且要取得助理医师执业证满5年，而他还是中专学历。
报不报名，朱美盛犹豫时，对方则宣称“只要您跟着学了一次，通过考试没有任何问题。不过可以退费，第二年可继续考，没有期限，服务到底”，并出示了一张该机构通过率达到89.52%的表格。
2022年8月20日，朱美盛交纳了13960元报名“临床执业医师VIP全程班”，并签下合同，随后收到4本考试指导书，还按要求下载了网课。仅过了6天，朱美盛再也联系不上这家机构的人员。
在黑猫投诉平台上，线上教培机构多次登上最热投诉。2月10日，记者在该平台搜索到5431项投诉线上教培机构的内容，涉及百家线上教培机构，投诉内容基本以肆意夸大教学效果、承诺包过包拿证等。不少人反映，签下培训合同后才发现退费难，维权成本甚至高过学费等，另外还有人反映线上教培机构失联、跑路等。
与朱美盛有相同遭遇的还有王先生。他参加预见教育的“临床执业医师密训班”，交了12460元费用，这是在原价13960元基础上优惠了1500元之后的价格。王先生原本也不符合临床执业医师的报考条件，抱着侥幸心理参加“密训班”，希望能分批交费减轻压力，但被对方拒绝。招生人员给王先生的说法是：“这个费用是包拿证的费用，不过退费。”4个月后，王先生再也联系不上预见教育的人员。
在黑猫投诉平台上，投诉预见教育的内容有1500多条。记者在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查询获知，北京预见教育分公司和武汉预见教育负责人均为郝晓光。去年9月分别被北京丰台区市场监督管理局、武汉东湖高新区市场监督管理局列入异常经营名录。
长江日报记者走访调查发现，预见教育在武汉的办公地点早已人去楼空，前后两次搬迁，甚至还拖欠物业公司数万元物业费。
约定仲裁
武汉预见教育注册地——湖北信产通信服务有限公司科研楼7楼已不见预见教育。记者杨佳峰 摄
记者了解到，“不过退服务费”是预见教育给出的承诺，还写进了服务协议，这成了一些人交费的“底牌”。
从事医疗美容工作的邹慧（化名）一直想弄一本执业医师资格证。2022年3月，她用信用卡向预见教育支付了9955元的费用，3个月后，就联系不上预见教育的人员。过了半年，邹慧看到网上对预见教育的投诉数量越来越多，这才知道自己上当受骗了；对方人员留下的电话或手机，要么停机要么是空号，官网也打不开。线上找不到教培机构，线下也找不到。
邹慧拿着与预见教育签订的服务协议，找到了湖北建弘律师事务所的律师。该所的一名律师介绍，按照服务协议，纠纷处理约定为武汉市仲裁委员会仲裁，费用一般在3000多元，此外还要支付律师费至少2000元。也就是说，即使能退费，也要付出5000多元成本，这还不算邹慧的时间成本。
维权成本高过学费，这让邹慧进退两难。邹慧的维权困境，同样出现在朱美盛身上。
朱美盛觉得被骗后，第一时间打电话报警。警方认为这是民事合同纠纷，建议协商解决。“请律师、跑仲裁，整个费用下来得好几千元，加上时间成本，开销都要过万元了，维权成本太高，划不来。”朱美盛说。
同样被“包过，不过退费”的承诺吸引的还有山东青岛人崔立欣。崔立欣想要一本电工证，为就业谋出路。北京预见教育招生人员宣称，不用考试，15天拿证。他交了1400元后，没了下文。崔立欣无奈地说：“没法维权，否则损失更大。”
长江日报记者注意到，在黑猫投诉平台上，线上教培机构绝大部分都跟报名学员签订了服务协议或者培训合同，而且规定发生任何争议都指定由当地仲裁委员会仲裁，极少数约定在培训机构住所地人民法院提起诉讼。
湖北全成律师事务所副主任张文飞律师分析，这是线上教培机构在合同中设定的陷阱——就是考虑到事后学员可能会告该公司，如果该公司没有履行合同约定，当然可以把钱拿回来，但是若履行了部分协议，具体金额又需要协商处理。
“维权程序复杂，成本高昂，甚至会高出所交的学费，让学员对维权退费望而却步。”张文飞分析，即使约定培训机构住所地人民法院提起诉讼，路途遥远的学员差旅成本都不少。
难退学费
教培机构人员与咨询者之间的对话截图。
线上教培退学费究竟有多难？在浙江一家企业工作的潘佑民，出于对北京一家线上教培机构多块“守信承诺企业”牌子的信任，缴纳6980元报考消防证，当潘佑民签下合同后，不仅没收到回赠的茅台酒（招生人员宣称报名交费后可获赠茅台酒一瓶），还发现招生广告内容与实际情况并不相符。
急于维权的潘佑民准备拿着合同上法院，结果发现合同约定是仲裁，在北京仲裁费用要18000元，“不能为小钱花大钱”。潘佑民只得联合其他10多名受害者到北京市市场监管部门投诉，经过半年的协调才拿到退款5980元。对于被扣除的1000元“手续费”，对方称是“平台产生的费用”。在长江日报记者介入下，去年6月该教培机构才退还了潘佑民1000元的手续费。
但更多学员并没有潘佑民这样的好运气。
2022年10月10日，一份《关于我司退费补偿服务项目》的公司转让协议，出现在朱美盛等所在的学员微信群里。《关于我司退费补偿服务项目》宣称，由于经营问题，导致预见教育的部分用户未能进行清退，本机构与相关部门签订债权转让协议，为此类用户进行相关清退处理，凡是有符合相关要求的用户，都可通过第三方官方网址或客服咨询进行退费。
朱美盛等登录指定网址后，很快有客服人员告知，该公司已经与上海国鑫投资发展有限公司签订债权转让协议，并出具了盖章的《债权转让协议》PDF版。
一位自称是上海国鑫投资的客服专员人员徐某称，可以办理退费，原机构（预见教育）已经无力承担此次退款责任，与该公司签订的转让协议具有法律效应。她要求欲退费学员带身份证扫描件、交费截图，进入该公司官网申请与该公司签署相关协议文件、签署授权债权转让合同，并提供用户身份证原件及交费裁图、账单等，即可到指定在线客服办理登记工作，完成退费。
徐某给朱美盛提供了五种退费方案，每种方案注入金额和返还金额都不同，退还比例在20%至25%之间，如注入资金3000元，可以提取3600元。按照测算，朱美盛完成全额退款13960元，必须先注入55840元现金。
按照徐某给朱美盛的说法，此次退款需要在第三方资管公司进行，资管公司可以获得市值，而学员可以退款，是互利的。由于退费学员较多，该机构是按照购买债权方案比例分次进行清退，前期需要自行垫付并为一部分学员进行退费，最终注入的资金会跟学费一起退还。
徐某要求朱美盛在10分钟内转账，且不允许添加附言。徐某提供的账号是一个私人账号，开户行显示为山东新泰市邮政银行，户名为褚某某。
在长江日报记者提醒下，朱美盛果断放弃了打款退费。就在同一时间，在有30多人的“预见教育退费等待13群”的微信群中，有客服称：“如不办理，将视为放弃本次退费名额，并将退费名额给予其他学员。”
张文飞律师认为，转让债务对债权人可以设定权利，但不能设定义务，这样做是违法的。他说，债权转让协议对退费学员而言是无效的。
2023年1月4日，上海国鑫投资高管陈书烨回复长江日报记者称：“经查，我司未签署过债权转让协议。”2月8日，朱美盛在通山县公安局西城派出所的报案被受理。
剔除陷阱
经国家认可、人社部门推行的技能人才评价证书主要分3类：职业资格证书、职业技能证书、专项职业能力证书。人社部2017年公布过《国家职业资格目录》，优化后的《国家职业资格目录（2021年版）》职业资格减少了68项。
记者注意到，在培训的3类证书中，预见教育推出的健康管理师证、保育员证、中医康复理疗师证等并未列入《国家职业资格目录（2021年版）》，但在营销人员“3个月下证”的鼓动下，报名者不少。
线上教培机构的营销话术中，“包过”“3个月下证”“考前提供密卷”等字眼频繁出现在投诉截图中，这也成为黑猫投诉平台上线上教培机构隐藏的主要消费陷阱。
2022年3月，人社部发布《关于开展技术技能类“山寨证书”专项治理工作的通知》，要求全面核查是否使用“包过”等字样进行培训评价发证活动宣传；故意混淆概念误导社会进行炒作、涉嫌欺骗欺诈；无办学许可证开展培训；非法颁发或伪造培训证书、职业资格证书、职业技能等级证书；不培训（评价）或培训（评价）走过场直接发证等情况。
现实情况不容乐观。去年，北京中消领航教育科技有限公司开除3名招生人员，认定3人“违规承诺学员包过保过、考前可提供密卷、考后可拿高额挂靠费”等触碰公司红线。
“为了完成工作业绩，招生人员违规承诺，很多培训机构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，最终损害培训机构利益。”一家教育培训机构负责人告诉记者，一旦学员退费，培训机构就亏了。
在长期从事消费维权的湖北得伟君尚律师事务所刘祥斌律师看来，线上教培机构预先设定了消费陷阱，即使诉讼效果也不明显，尤其是卷款逃跑的教培机构，根本不怕被起诉，最好的办法还是公安机关加大打击力度。
如何剔除消费陷阱？武汉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副教授温兴琦表示，从经济学视角来说，要从深层次解决这个问题，主要是降低出现纠纷后教培机构与学员解决矛盾问题的交易成本。
温兴琦认为，可以一方面增加教培机构的违约成本，另一方面降低学员的维权成本。如政府部门可以规定教培机构缴纳从业保证金，设立教培行业监管执法机构和队伍，建立教培行业违约永久禁止进入等行业规范等。完善教培行业数据信息，充分利用大数据和信息技术，强化对教培机构的常态监测和动态追踪，增加其相关信息和动态的曝光度。
温兴琦还建议，应积极推进预付式消费立法，通过制定专门的法律法规，强化教培行业预收费经营行为治理，从源头上减少此类消费纠纷。（长江日报首席记者杨佳峰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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