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清明回老家上坟祭祖,在往坟地去的路上,经过一个苹果园,苹果园旁边有一个低矮的小房子。我们已经走过,忽然一个女人从那低矮的小房子里一边喊着我的乳名,一边奔过来。
惊回首,奥,这是我的“葡萄嫂子”。她用她那黑瘦的双手紧紧拉着我,问我啥时候从北京回来?媳妇回来没?女儿学上完没?你咋头发也白了呢?你妈妈现在身体咋样?一连串的问话,透着亲热,还有点迫不及待,生怕我听不完她的话就忽然消失了似的。
我看看那个低矮的房子,问,现在苹果树上没有苹果呀,还用你住在这里看护?听我这么问,她脸色稍稍沉了一下,说,哪里,我长年就住在这里。
我探头一看屋子里没有人,就问,我培哥呢?因为我的培哥是个高位截瘫的人。
她漠然的笑笑,你那苦命的培哥罪已受到头了,走了。我和你培哥都感谢你给他弄的那个轮椅,使他能到处转悠,多活几年,也少受不少罪。我也少受累,不用背他。
孩子们都还好吧?
两个儿子都成家了,也分家单过了。女儿出嫁了。
你一个人住这里?
嗯,招呼个苹果园。反正闲着也是闲着。
看着她满脸的沧桑和依然结实的身板,我一时有点冲动,想拥抱一下我这位苦命而坚强的嫂子、想掏出身上所有的钱给她。但我什么也没做,因为我知道她的秉性。
葡萄嫂子是我们家几竿子才能打得着的本家培哥的媳妇。嫁到我们村子时,我还是个真正的光屁股孩子。记得是个夏天,我可能就三五岁的样子,天热也就全身一丝不挂。看见娶亲的队伍进村,就追着喊着:新媳妇,拉胡胡,屁股吊个大萝卜。
那是我唯一看见高头大马、披红戴花的娶亲场面,也是唯一看过的凤冠霞披的新娘子。我那时只顾在人群里钻来钻去,瞎闹腾,只记得当初大人们看到新娘子时,说,大眼睛,好身板。别的就都不记得了。
结婚五年,葡萄嫂子就为我的培哥生下两男一女。村里人说,好厉害,怪不得名字叫葡萄,真的跟葡萄一样,一生一大串啊!
可惜,人有旦夕祸福。生产队在开挖窑洞时,我那身强力壮的培哥冲锋在前,偏偏就遇上了塌方。培哥被埋在了土里。等抢救出来时,从胸部以下已经截瘫了。
那时,葡萄嫂子才23岁。对她的打击有多大,我不知道。但依稀记得培哥当时不想活了,总是在没人在身旁时搞自杀。大人们都说是葡萄嫂子劝说才打消了他的自杀念头。
后来,我就常常看见,葡萄嫂子背着培哥到院外门口乘凉,聚会,侃大山。吃饭也是葡萄嫂子端出来递到手上,吃完再把碗筷取回家。村里放电影,葡萄嫂子就拉个架子车,把孩子和培哥一起拉到放映场,一家人就坐在架子车上看。临近村子有放电影的,葡萄嫂子也照样用架子车拉着培哥去看。当她拉着架子车走过时,我曾经听到村里的媳妇们窃窃私语:瞧那残废样儿,倒比大爷还享福,外村放个电影,好好的人都不去看,他媳妇还费劲费事地拉他去看。那媳妇不知图个啥?年纪轻轻的就这样活寡一辈子?
那时集体生产,什么都要靠工分。葡萄嫂子出勤出工是最积极的,几乎所有农活她都会干,而且干得还漂亮,就是生产队里那些爷们儿,也都佩服葡萄嫂子活儿干的好。
但一家五口,生活还是很艰难。因为队里分的粮食不够吃。葡萄嫂子就开始偷偷做点小生意,贴补家用。比如,糊一些纸灯笼去卖。虽然那时要割资本主义尾巴,但她家的情况没有人好意思去“割”。她倒算平安地偷偷做着资本主义的小生意。
寡妇门前是非多。葡萄嫂子深恐被人误解,再苦再难都不接受任何人的帮助,更别说去求人。曾有一个村里的老太太背后说了一句葡萄嫂子的“闲话”,葡萄嫂子知道后,她大闹一场,硬是拿着大便抹到那个老太太嘴上。
我上高中时,学校里有个物理老师,是个名牌大学无线电专业毕业的高材生。教课之余,自己组装一个录音机。经常录制播放一些当时难得听到的歌曲和戏曲。我们都觉得很神气。爸爸也在这个学校教书,春节时就借了那台录音机拿回家,好让爷爷奶奶们也享乐享乐。
春节那几天,我们家门庭若市,村里的人陆陆续续都跑来我家听这个戏匣子。我和哥哥成了义务播放员,不停的倒带子,装带子,调音响。到了正月初四,葡萄嫂子来我家,吞吞吐吐说,你培哥想听这个戏匣子,你们能不能搬到我家放一会儿?可以可以,快去快去,父亲一迭声地催我们快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