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人都说,都全球化时代了,我们不能再沉默,一定要发出中国人自己的声音,否则,会被日渐边缘化。面对如此宏论,我“欣然同意”,只是如何落实,实在心里没底。比如,什么是中国人“自己”的声音,如何“发出”,还有这“声音”是否美妙,都没把握。不提别的,单说“全球化时代的‘大学之道’”,感觉上便是危机四伏。
在西方,大学已经定型了,路该怎么走,大致已经确定。作为个体的知识分子,你可以发言,但说了基本上等于白说。而在中国不一样,你会发现,那么多读书人都愿意暂时搁置自己的专业,争相谈论大学问题,那是因为他们相信,大学问题还在自己努力的范围内,今天的“百家争鸣”,也许会影响到日后中国大学的发展方向。
至于我个人,既研究过去百年的“大学史”,也关注“当代中国大学”。我心目中的“当代中国大学”,是着眼于《中国教育改革和发展纲要》颁布之后,这15年中国大学所走过的路。我曾用了10个“关键词”来观察、描述、阐释这15年的中国大学。那就是:大学百年、大学排名、大学合并、大学分等、大学扩招、大学城、大学私立、大学改革、大学评估和大学故事。具体的我不想多说,就说一句:此前一千年,大学作为一种组织形式,为人类文明做出了巨大贡献;以后一千年,大学将继续展现其非凡魅力,只是表现形式可能会有很大变化。至于中国大学,仍在转型过程中,有很多问题需要我们勇敢面对。
“世界一流”的焦虑
当今中国,各行各业,最时尚的词,莫过于“世界一流”,可见国人的视野和胸襟确实大有长进。提及“中国大学”,不能绕开两个数字,一是“211”,一是“985”,而且都叫“工程”。在21世纪,培育100所世界著名的中国大学,这自然是大好事,可中国毕竟财力有限,于是政府做了调整,转而重点支持北大、清华等“985”工程大学。
其实,从晚清开始,中国人办现代大学,就是从模仿起步的。一开始学的是日本和德国,上世纪20年代转而学美国,50年代学苏联,80年代以后,又回过头来学美国。现在,谈大学制度及大学理念的,几乎言必称哈佛、耶鲁,连牛津、剑桥都懒得提了,更不要说别的名校。俨然,大学办得好不好,就看与哈佛、耶鲁的差距有多大。在我看来,这已经成为一种新的“迷思”。过去,强调东西方大学性质不同,拒绝比较,必定趋于固步自封;现在,反过来,一切唯哈佛、耶鲁马首是瞻,忽略养育你的一方水土,这同样有问题。我常说,中国大学不是“办在中国”,而是“长在中国”。各国大学的差异,很大程度上是历史形成的,不是想改就能改,你只能在历史提供的舞台上表演。而就目前中国大学的现状而言,首先是明白自己脚下的历史舞台,寻找适合自己发展的道路,而不是忙着制定进入“世界一流”的时间表。
再说,“大学”是否“世界一流”,除了可见的数字(科研经费、获奖数目、名家大师、校园面积、师生比例等)外,还得看其对本国社会进程的影响及贡献。北大百年校庆时,我说“就教学及科研水平而言,北大现在不是、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是‘世界一流’,但若论北大对于人类文明的贡献,很可能是不少世界一流大学所无法比拟的。因为,在一个东方古国崛起的关键时刻,一所大学曾发挥如此巨大的作用,这样的机遇,其实是千载难求的”。我这么说,并非否认中国大学——尤其是我所在的北京大学在教学、科研、管理方面的很多缺陷,只是不喜欢人家整天拿“世界一流”说事,要求你按“排行榜”的指标来办学。
我在好多文章中批评如今热闹非凡的“大学排名”,认定其对于中国大学的发展,弊大于利。排名只能依靠数字,而数字是很容易造假的。以为读书人都讲“仁义礼智信”,那是低估了造假的巨大收益,而高估了道德的约束力。即便是老实人,拒绝弄虚作假,可你潜意识里,着力于生产“有效的”数字,必定扭曲办学方向。大学排行榜的权威一旦建立,很容易形成巨大的利益链条,环环相扣,不容你置身事外。在我看来,此举将泯灭上下求索、特立独行的可能性。好大学必须有个性,而你那些“与众不同”的部分,恰好无法纳入评价体系。“趋利避害”是人的天性,大学也不例外。久而久之,大学将日益趋同。差的大学可能得到提升,可好大学将因此而下降。这就好像辩论比赛,裁判称,按照规则,去掉一个最高分,去掉一个最低分,其余的平均。这被抹去的“最高分”,可能是偏见,也可能是创见。当你一次次被宣布“工作无效”,不计入总成绩,自然而然的,你就会转向,变得日渐随和起来。当然,你也可以固执己见,可那就成为“烈士”了。